【编者按】本文原载民国24年 《太白》半月刊第四期,作者童詠梅,民国义乌童必挥的长子,现童氏宗亲网站长童晓的大伯。现整理发表此文,以纪念这位青年早逝的才子。
义乌一瞥
(原标题:一×一瞥)
童詠梅
一
先得解释:一×是一个平音的县名。
在一×,只须走到遮蔽稀少的原野,眼平视着远方,踮起脚尖旋个转儿,就可以感觉到自己是处于庄严雄伟产物------山的包围里。凝视山的时候愈久,自身渺小的反映愈烈。在这季候,较近的山在寥寥苍翠的树色里已露斑驳的黄铜色石骨;较远的山只能青青地薄闪着幽逸的光芒;更远的山已和青天相接,仅能描摹一个轮廊的大意。山镶连着山,四周都是这样:有的像蹲着的狮子;有的像伏着的野牛;有的像蜿蜒而屈曲的长蛇;有的像要凌空飞腾的老鹰;又有几处:狮子像会敌视狮子;像会保护小狮子;像会睥睨野牛;野牛像会攒聚在一堆,或分散在各处;长蛇像会缠绕着老鹰;老鹰也像会反啄着长蛇。山的脸蛋:有苍郁龙钟的;有纤弱瘦小的;有狰狞可怕的;有温和胖壮的。山的峰顶,也是千奇百怪:圆锥形,覆釜形,塔尖形、门扇形,和许多弯曲不成模样的形式。
山的定名,也不很平凡。举例说几个:鸡鸣山的山顶从前曾有人听到过金鸡的啼声,可惜嗓子怎样并没传仿下来;云黄山上面据说有过车轮般的黄云盘旋;蜀山,相传秦末有三座山凌空飞逃,其中一座飞过这里就跌了下来,四川人来说:四川所失的一座就是这蜀山;白石山上有块白石,据说是一个宋朝的处女所化的;五云山上曾有五色彩云环绕;铜山上曾发现过铜牛。
二
看够了山,再可以掉转视线到被山包围的田场和农舍。现在田野的点缀只有青青的和稀稀的麦陇。嫩绿的麦苗短短地不大有波动;仿佛静躺着一块块华丽的青色地毡。八哥缓缓地跳跃在麦陇中,不怕人;而且也不必怕这种埋头工作的农夫。田野各处,还有广长而不高的土阜;除了专作坟地的土阜外,其余的从顶到脚,统统铺满了一畦一畦的田,一层一层,整齐得像阶步。各处的田畴是这样地纵横交错,简直再也找不出可以种植的空隙。一簇一簇的村舍,互相用狭曲而灰黄色的泥路连系着。村舍的式样大概只有两种:一种是黄刮刮的茅棚,另一种是灰青青的砖房。村舍前后有供洗涤饮食的池塘,挑担荷锄的男女,模仿行人姿态的顽童,乱骂陌生人的狗,和挂在树上堆在地上的大稻草墩儿。
今年旱的成绩真不差:到现在各处的池塘大都还是大大小小的窟窿。种田人终究是聪明而勤力的,他们再不肯让旱的成绩白白地占便宜;于是在比较润湿的大窟窿里也种了麦和菜。至于小窟窿的泥干燥得太利害,龟坼得不能下种,只有一块块挖出去填田。
今年一X旱灾程度所以不致扩张到一粒无收的地位,全要感谢这条通大江的江流。这条江从县东到西而略弯南,和群山平行地流着,是由各山的溪水汇聚所成的;不过两旁都是沙滩,水面狭浅。旱凶了,木排就通不过。这江旱一天,瘦一天,差的只是没有露骨。山,老是这么沉沉地傍着水;水,老是这么汩汩在倚着山;可说是一幅“侠骨柔情”底山水。不过,能鉴赏这幅美景的骚人雅士这里很少,也可说没有。然而常在这山高水长里走动的人未始不会陶练出不一个不软不硬的性情。
三
除了江,一X还有一个绣湖。绣湖静静在躺在县城西面,周围也是山;水面非常明媚,镜样地绣出了灿烂的云霞软软的树枝,白的鹅,红的鹅掌,和捣衣洗菜的妇女。风起时,还会绣出少女的眉皱。如果有风而又有太阳,那末太阳会给绣成璨璀的金片;金片的旁边又会镶上屈曲的人影、鹅影、和树条影。
你莫小觑了绣湖!在一X,这湖从前也曾被称道说是“小西湖” 。这湖中荷塘的泥,据说是从西湖里挖来的;旁侧也有桥亭塔寺的建筑;并且也曾经掉笔杆儿的文人颂吟过。不信,有绣湖八景诗为证。
现在绣湖身边一切都湮废改变了;就是绣湖本身也已缩成了九分之一的范围。所不改的只有一个松梢边的月亮。那催老一切的月亮。
四
正和别县一样,一×的田野也是随着季候变换着不同的颜色:青、黄、白。这白色并不是雪的颜色,是荞麦花的颜色。荞麦子可以磨粉捏面,当粮食;旱荒时,稻子收成坏可以拿作补济:所以种植荞麦的人家很多。荞麦怕霜;偏生今年霜下的正着,恰好下在花朵繁盛的时候。就这样地白的压上白的,压折了花,压少了子:荞麦的收获,至少要打个六折。除了荞麦,田野间还有两样点缀:一种是枣树,一种是糖梗。
枣树高高的要仰起头看,枣子累累很多。秋初,毒烈的秋老虎太阳,和盛夏的一样,采枣子的人就这样地顶着榨汗的火轮,踏着烫脚的泥路,拿竹杆去敲,或爬上树去摘枣子。枣子只能慢慢的敲摘收集,不能巴不及似的尽力将树摇动,使牠落下较多量的枣子;因为一有摇撼,枣树准得发疯,明年只有青青的树叶,没有一棵果实。成熟的枣子黄而带绛紫;味儿甜而微酸;形像橄榄,不过两端没有橄榄的尖锐;大的比小鸡蛋小,小的比大橄榄大。生枣採下以后,可以制成三种式样:红枣、黑枣、和蜜枣。红枣是採下以后,就晒太阳,直到全红为止。黑枣是煮个半熟,再晒太阳,到发黑为止。制蜜枣的方法,比较复杂:先将生枣上切出匀致的条纹,然后放锅中煮熟,倒去煮滚的浊水再将熟枣放进洁净的糖水中用文火煎熬,等枣色转成紫姜色而糖水吸尽时,取出放在篦筛上风干,风干之后,就成金丝琥珀蜜枣。
糖梗是甘蔗的一类,种麦以前成熟。糖梗的茎有过人的高,茎的断面只有不大不小的铜钱那么大,茎的周围都包围着细长的叶子。糖梗可以用来熬沙糖的。现在旷地上,随处都搭有浓烟满布的茅草棚;棚内安着四口大锅煎熬着从糖车绞流下来的糖汁,四五个人很小心地用铜瓢调候着糖的老嫩;等到糖汁变成黏韧红褐,立刻手忙脚乱地转倒到铅皮的长槽里去结晶;结晶体就是沙糖。在泥灶的前面特地挖出一个空坑,让人站着侍候柴火。茅草棚的前面安着一架木制的糖车,牛拖了格格的转圈儿。糖车的制造是很简单的:只不过有两个矮粗的圆木柱互相在一直线切靠着,各个圆柱上端都有锯齿,一个转动了,另外一个也会跟着转;一个圆柱上面接着木棒,木棒又用绳连在牛身上。糖车的两旁侍候着两个人:等糖车转了,一个把糖梗塞在圆柱的切缝中让牠慢慢地转进去,另一个在对面将已榨绞的糖梗慢慢地抽出来,理齐了,重新拿回进口榨;大约经过三次绞压,糖梗可以完全无水。糖汁被榨出了以后顺道就流进埋在地下的缸内,预备煎熬。沙糖的赚头并不怎样好,今年每担只能卖到六七元。然而人和牛却很辛苦:要用力,要守夜。而且糖梗在生长时期怕旱:一失水,汁水就少而性质不好,熬煎的时候,不会变成细粒的沙糖,而性质不好,熬煎的时候,不会变成细粒的沙糖,而要结成粗硬、块形,连斧头都不容易劈的“斧头劈”,这种糖是卖不起钱的。糖梗既割之后又怕寒:经过霜冻,汁水酸而辣,沙糖也是酸焦而且是“斧头劈”。今年的糖梗,旱冻都受。人和牛不过是替命运做了喘气挣扎的奴仆!
每隔三天,乡下人就挑着一百五六十斤的农产物结伙儿到县里赶市。一清早,石板的街心就会发出挑担的人使劲蹬着担柱所发的沉重的响声;这响声是将担柱由肩膀上放下,支持着扁担,而暂时间作松卸过重负担的一种表示,也正是“市日到了!”的暗告。静悄悄的街道,顿时热闹起来,拥挤得要推送着走路。
五
一×人的生活上没有起伏的洪浪:没有狂欢,也没有过苦。种田的人只在巴望怎样温饱;交易的人只在计较铜钱怎样会多赚些;读书的人只在怎样学习先生所教的;办公的人只在实行怎样奉公守法。这里,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情,也没有谈国事说道理的幽趣。人都是惊奇着新的;但都不模仿着新的。一切,都是遵顺着旧的而演进。祖宗没传下来说:屋内空气阳光要爽亮,栋梁板壁不要费钱去雕刻花纹;所以房间里老是暗暗的,只从雕空地方漏进些少阳光。现在有几处住宅的窗已由木格的花棂变到透明的玻璃,窗的面积也由小扩大。这未始不是改革的伟绩的一种,不过一扇花棂的窗要比玻璃的窗贵上两三倍,财主人家仍是喜欢花棂的窗。
一×人从来不肯夸张自己这里的风景比别地方好,而且更不肯自承历来的人物比别处的才高德大。从没有看见过人竖起大拇指对别地人说:“我们这里在宋朝出过大败金兵的保国忠臣宗爷爷啦!”也没说:“唐朝还有一个痛骂女皇帝的大文杰骆先生呢!”所有和他处人说的,只有摇头叹着:“年成这样坏,倒灶!”
这里的人也有一种信仰。信仰的中心是本地城隍。城隍是料事灵验,有求必应。一有狐疑不决的事就去求签、宿梦。本地城隍功劳的确也不小:明朝时候据说曾经暗中摇旗呐喊,反风纵火地帮着戚将军和一×团勇将倭寇打得十战十败,抱头鼠窜再也不敢侵犯。但不知最近出版的各省文武官吏必读的,明戚继光撰,备作练兵御倭的《纪效新书》上,可曾将神的功绩显扬过?
为了信仰着城隍,在每年阴历的十月十五日总有一次盛大的酬神胜会。十月十五这天,四街挂着红灯;几家有钱的商店或住家都将白胖而脑门上留一撮黑毛的宰猪平放在高架上;猪架前面安好一张陈设糕饼水果的香桌。这时候,城隍庙里的几位执事先生就忙了:忙着将城隍搬坐到轿子式的椅子里,忙着安排整套儿的旗锣牌伞。只等时辰一到,就用八个人抬起了净脸三绺须、纱帽红袍的泥塑像,用四个戏装打扮的小孩骑着四匹矮马开路;同时锣鼓齐鸣,笙笛共吹,浩浩荡荡,举行了个八面威风的城郭四街巡行大典礼。仪仗法驾经过有宰猪的地方就要停下来受祭。在炮竹声里公务完毕,城隍仍回复大位,坐享猪头,静瞧綵戏。托了神的福,这几天各乡村的人都可以不费钱地进庙看戏;各种生意也顿然利市十倍。这样,神沾了人的光,人也沾了神的光:大家互相利用着,骨子里不过是将这十月十五做着一层三和土,暂时间将供应和需要黏密得牢固而广泛。
除了神怪的传说和四周幽深的山,一×一切都是简单的。
一九三四.一二.二八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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