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作者:钱奕东
童长荣未婚妻的记忆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童长荣烈士是安徽枞阳人,1925年留学日本东京大学,任中共东京总支负责人;“左联”发起人之一;“抗联”领导人之一……。1934年在东北与日作战,不幸牲牺,时年27岁。他的妻子——何佛清——一个和他未结婚的妻子,怎样和烈士的母亲,忍受着煎熬,相依为命,厮守那么苦难的岁月,为烈士的家作出巨大的精神上的牲牺。在他们俩无法生存,投靠无亲的时候,何佛清皈依佛门,化缘几十年,奉养烈士的母亲。孝心、苦心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这篇拙作是献给烈士英灵的一瓣心香。
——作者小记
第一章
去那日头升起的地方
枞阳,在 大江的北岸,过去隶属桐城县。那地方还有一个老名子,叫“蒲城”,现在的县城就座落在这里。对江是铁板洲,洲上长满了芦苇。夜里,江风吹拂芦苇“沙沙”响,骚人墨客称为“蒲城夜雨”。是桐城八景之一。
蒲城有两座山,大的叫白鹤峰,小的叫凤凰山。 两座山边上有个湖,这个湖叫“莲花湖”。一条横湖心而过的堤坝,把两座山紧紧地连在一起。年长日久,人们各取所需,叫啥都行。那座小山的半山腰,有一座“清音寺”曾一度红红火火,多少信男信女,顶礼膜拜,终日香火氲氤,弥漫山间,名声也就不在话下了。日子又长了,人们只知道这座大山的名子,把那座大山和那座小山的“缘份”隔开了,也渐渐地淡忘了。其实就在这座小山脚下,有个不大不小的村镇,几百户人家住得挤挤的,出了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童长荣。人们没有忘记他,常常想着他,纪念他。上了年纪的人和小字辈,常常对着来投亲的外乡人,摇晃着脑袋,翹起大拇指说,我们这儿山水好,出了个大能人,大英雄,你们有?!外乡人也不认输,抠出理儿说,同是炎黄子孙,同在一个太阳下,你们沾了三分光,我们这个外乡的也沾点三份热哩!说着说着,大伙紧握着手,笑个半天,才松开。
我,就是这个大英雄的妻子,一辈子许配给他,没有同过一天房。他和我分手时说,等我从日本回来,我用八抬大轿抬你上我家,我说,不干不干,我胆小鬼!他改口说,我背着你上我家,这不怕了吧?!我乐了,弯下腰,半天不能起来。唉—一,一辈子也没等到,连一个字儿也没有见到。
我在娘家做姑娘时,名子叫坤芝。听老先生说,坤是顺的意思。我是女人,长大了要有妇德。皈依“清音寺”,改名叫佛清。邻居叫我何家小姑奶奶,是按乡风喊的。人们都说我是童家打灯笼也找不到的儿媳妇。我一生起了两个名子,这两个名子水火不相容,是我这辈子两个不同寻常的记忆。我现在还叫佛清,大概是叫惯了。
我在这里土生土长,属大龙的(这是作者1984年采访时的年纪),过个年就84了。我老了,腰弯下好多,进出门,串门都离不开拐杖。我坐下来,拐杖夹在两条腿之间,手搭在上头,有气无力的;年轻时苦头吃得太多了。头发也全白了,落掉不少,扎角把子扎不起来,剪成齐耳根的短发。上年纪了,一坐下来,我就喜欢对晚辈讲长荣小时候,也讲我的身世。我从40多岁,就得了一种苦毛病,上床一觉睡,后来就醒来,天亮也合不上眼。
夜,好静。我喜欢竖起耳朵听对江铁板洲上,被风吹得“沙沙”响的芦苇。那声音撩拨我的心,象长荣凑在我的耳朵边,轻轻地说着滚烙烙的贴心话;又象长荣哼着我爱听的那支歌。唉!当年真不该说他坏,黑了心肠,忘记家里的老娘和我。长荣他没有变心,是为了打垮小日本,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太阳,从东边的山口匆匆忙忙爬上来了,五颜六色的光,照在大地上。从湖面吹来一阵阵凉爽爽的晨风,被渐渐威风起来的灼热的阳光吓走了。刚过早饭地上就火喷喷的,一股摸不着看不见的热气,从麻石条铺的街道上冒出,向两边挤去,涌进各家各户,屋里开始热起来了。我喜欢坐在一张老式,脱了油漆的梳妆台前,摇着蒲扇,眼睁睁地望着日头爬上来的山口子。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望着、想着这山口子。日头也很怪,好象猜中了我的忧愁、眷念的心事,迎合我不偏不依从这山口子爬上来。粉红的日头,圆圆的,多象长荣的脸蛋,笑眯眯的。看着看着,我心中生出一线希望,那颗想过头的心,得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要是这天下雨,见不到这红红的日头,心里就空落落的打着晃,象掉了心爱的什么,生出许多许多叫人难忍的痛苦。
我拿下紧挨中堂画边上的烈士镜框,心里默念黄岩省长颁发的烈士证书上的条文。然后,对着镜框上的玻璃呵口气,用衣袖子细心缓慢地擦着。镜框上的油漆,早已擦掉了,锃锃亮,露出隐隐的细细的暗棕色木纹。我双手把镜框抬起,面对镜框上的烈士相片: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剃着平头。相片日子久了,颜色变成绛紫色,那种少年俊气,活脱脱地从长荣那双椭圆的大眼睛里射出。我把镜框紧贴心窝口,痛苦的闭上眼,两行滚烙烙的泪水从眼角里往外流,止不住。
唉!一晃都68个七月初七。从1951年得到长荣在东北牺牲的日子——那是1934年3月21日,到今朝,又过去几十个年头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我心里想着,可能是自己老了,说不定那天跌倒,就爬不起来了。我比年青时更珍惜留念这样的时刻。我也和街坊邻居、亲戚六眷,不,还有知道他的人一样,纪念着他,没有忘记他;他没有死,还活在许多许多人的心里,也活在我的心里。
那地方,不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吗?这是长荣到日本留学去,和他分手时,我问他日本国在哪里,他亲口对我说的。
那是1925年,阴历七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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