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庆炳
历史的现场在哪里?对于我的故乡福建连城莒溪来说,就在那些古老祠堂的墙面上。这是我这次返乡的一大发现。
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经常在家里玩一套铜锣、小鼓、胡琴和钹等,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这是谁留下来的。长大后,我才知道我们土改时分到的小祠堂和厢房,是当年红军的一个俱乐部,这些乐器就是红军用来娱乐和宣传的。记得小时候,我们吃饭的厅堂墙壁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可那时我们无知,我们不知道珍惜这一切。要是那套红军用过的乐器完好地保存下来,要是那墙壁的字迹保护和拍照下来,送到那个红色的博物馆,说不定是珍贵的文物呢!
这次回老家,乡里发生很大变化。前年回去,看见的还是旧房包围新房,可这回所看见的是新房包围旧房。新房一律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千篇一律的小楼,和我们在北方看到的差不多,没有什么特点。旧房则一律是老祠堂。这些祠堂都是明清古建筑,在我家乡这个具有六百户两千多人口的村子至少也有几十座祠堂吧。这祠堂分上厅和下厅,上厅供奉着祖宗的牌位,一般放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又成了会客的客厅,下厅则是放谷仓或农具的地方,也是孩子们嬉戏的地方。祠堂的上厅与下厅之间,必定有一个大天井,若是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往天井上方望去,常常可以看见白云在蓝天中飘动。天井不但给祠堂带来阳光,也带来了新鲜无比的空气。天井下面则可以养兰花、茶花什么的。我们家乡养的兰花多半是四季兰,一年中可以开放多次,一走进祠堂就会给人以香气四溢的感觉。我把这种建筑成为祠堂文化,是适合我们那里的气候的一种精美的有特点的建筑艺术。可如今,这些祠堂处境尴尬:要是在破旧的祠堂里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会被别人嘲笑“没本事盖新房”;要是拆掉呢,那也不行,因为祠堂里供奉着同族人共同祖宗的牌位,谁若拆祠堂盖新房还是会遭到族人的谴责的。所以这些祠堂在闲置着,由于没有人收拾和管理,已破败不堪,看上去显得十分惨淡和凄凉。
这次回家,我对那些新房毫无兴趣,但对留给自己美好记忆的破旧祠都堂要进去看看。就在这不断地进出这些老祠堂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我发现了故乡祠堂里外的老墙的秘密。
假如你面对一堵被多种颜料涂得乱七八糟的墙面,你会又什么反应呢?你一定会立刻扭过头去,并很快走开。那天,我在我邻居老屋墙前,也遭遇到这样一堵墙面,但是我的反应却不是这样,却反而认真地在这堵青砖墙面的又白又红又黑的颜料残迹中探寻起来。(见图1)我突然发现,这里是百年来人们写标语的地方,曾经是历史的现场,这堵墙强见证了人们奋起反抗,也见证了人们欢呼胜利,当然也见证了人们在失败撤退时流下的伤心的眼泪。它是一面老墙,却凝结了历史,是历史的一块屏幕,各种历史故事都在它这里演出过,难道不是吗?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无意间抬头清晰地看见了这墙面花脸的上方,清晰地流下了白粉写的四个字:“取消债务”。(图2)落款被涂了,看不清楚。“务”字是繁体。我研究了半天,觉得“国民党”是不会写这标语的,国民党在统治时期,一直是站在“债主”一边的,怎么会是他们的人员写的呢?唯有它的对立面共产党才会站在反对债主的借债度日农民一边。我这样来解读这条几十年前的标语对不对呢?我自认为是对的。
接着我对老墙产生了兴趣,对全村残留的老墙都看了一遍。在村头的国民党时期做乡公所的一个祠堂的墙面上有了新的发现。东墙面上,留下红色字迹:“国民党帮助土豪收租收息。共产党帮助帮助农民夺回田地。”后面的落款有些模糊,但大致上可以看到“工农红军”四个小字。又一条,也是红色的字迹:“推翻国民党政府,建立工农兵代表会议政府。共产党救穷人。”这显然是红军的宣传员写下的。他们是用什么红色的颜料,以至于这面墙被后几十年的政治运动涂写了多次之后,所有的颜色都逐渐褪去,唯有它的鲜红的颜色继续残留在那里,以显示红军在我的故乡的一段“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革命历史呢?这不值得研究吗?转到“乡公所”的西墙,也是红军留下的宝贵笔迹,有的字不够清晰:大概的意思是“莒溪人民团结起来,行动起来,把国民党打倒!”
我接着寻找。在村子最北面的一座童氏宗祠的旧墙面上,也有红军宣传员写下的标语:“欢迎失业工人加入红军来。打倒国民党。”“工”字的那一竪不知为什么拐了个弯,也许这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典型写法,也许是某红军宣传员自己的写字习惯。更有趣的是,这面墙的上方,不但有红军的笔迹,还留下了五十年代初年解放军的红色的更为清晰的笔迹:“莒溪人民团结起来,彻底消灭土匪特务。”这已经进入我经历的范围。不错,福建省连城县解放是在1950年,那时我正在连城一中读初一。国民党的残余仍然盘踞农村,而解放军则占领了县城。我每星期六回家去拿米和咸菜,就从“解放区”退回到“国统区”,“国统区”土匪、特务横行,对百姓的骚扰就抢劫。记得我在某个星期天赶往县城学校的途中,在一个深深的山谷,遭遇到了土匪,他们把我的米抢走了,又把我带的咸菜罐子摔在地上,从咸菜中拿走了一个银元,那个银元是我的学费,竟然被他们抢走了。当时我又是害怕又是颓丧的坐在地上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此外,计划生育的标语,“文革”时期的标语,现在的公司的广告……也都活灵活现地留在老墙面上。
我一直在读老墙,我读出了明清时期文人写的对联,如“青山环拱秀,碧水汇钟灵”,我读出了红军宣传员挥笔写下的动员人民的话语,读出了各个历史时期的风雨变迁。人们在这里贡献出自己的青春。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就留在这残破的墙面上。一面墙就是一部历史,起码是一部百年的近代史。可这些历史的残迹有谁来珍惜它们呢?我的估计是,不出三五年,这些作为明清文化象征的老祠堂,就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这些老墙也将消失,历史似乎又走完一个轮回。(2011-11-17)
邻居墙面上红军标语
红军留下的标语
还是红军的标语
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标语在一个墙面上
50年代初解放军留下的标语
“文革”时期标语
八十年代初的商业标语
还是红军的字迹
红军标语
祠堂中的天井
故乡新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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