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保喧出生于一个皇恩浩荡的世家。父亲童能藩,光绪三十年廪生;祖父童以钦,同治皇帝赐命封赠为“云骑尉世职”;曾祖童道化,道光庚子年被浙江省学政取为邑庠;高祖童汉缪嘉庆年间入读国学生,再往上就不推溯了。就是这个世沐皇恩的家族,童保喧却成为一个“逆子”,成为推翻千年帝制、打造共和的最坚定、最勇敢的义士。这条叛逆路是怎样踩出来的呢?
矗立在宗祠前象征着家族荣耀的旗杆星斗
这个光环笼罩的家族谱系里,我们重点选出一个人物来介绍。这个人就是童保喧的祖父童以钦。童以钦出生于道光初年,在他以增生的功名开始成就人生的时候,迎来了万复不劫的乱世——太平天国运动。关于太平天国,我们现在还无法评判它是中国最伟大的农民起义运动还是近代中国最万恶的邪教组织,一个无法抹去的事实是,洪秀全坐定南京天王府后,华厦已是半壁涂炭。
咸丰十一年,摇摇欲坠的天王府,为了力挽大厦之将倾,天王洪秀全命侍王李世贤率部经略浙江。五月,克金华;十一月初,抵台所府城临海;接着部将潘飞熊攻占宁海县城。
太平军甫一进城,立即在崇教寺设局(行政中心)并竖大旗一杆,上书“奉旨收贡”四字,逼勒宁海当时所属的九十三庄,各用猪羊、鸡鸭、白米、黄酒、马匹、古玩等“进贡”,城区周边的冠庄、竹口、白峤、薛坡、屠岙胡、溪南、黄坛、草湖、冷水孔等地,半夕间就成为一片扰土。可怜百姓,风声鹤唳,刻无宁晷。更加令人发指的是,东路沥洋一位老人,因病逃避不及,将其头颅砍下,藏于衣拒之中;南路枫坑(今属三门)因未能满足太平军要求,顷刻被杀128人,又将全村房屋付之一炬。地方上百姓,惊恐无着,强烈希望有绅士能够出面牵头,保境安民。大家把目光投向了童以钦。
童以饮,谱名可盖,前童二房柏树下人,时年三十四岁,文以自身见长,增生出身,谈吐言辞极富号召力;武有眷戚可恃,姐夫是兵营千总,老家是隔壁严家村的。四邻八乡,都呼吁他出来组织团练。他深知此职将履万丈深渊,犹豫不决时,祖父童汉缪将其叫到跟前严厉训斥:“你读书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什么叫‘义’字!我告诉你,我同你一起,加起来已有七代蒙受国恩,现在国家有难,你能做出叛祖背君的事吗?你读圣贤书,应该懂得做什么样的事。即便不能歼灭这批杀人放火的恶魔,再巩金瓯,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你能逃避的吗?”八十五岁的老人,义正词严,童以钦陡然放下包袱。
童以钦被推为西乡团练总指挥,柴家、湖头、大溪王、栅下、官地、竹林等各村立册署名,将近万人,听其节制指挥。这样一来,桑洲以东,马鞍岭以西,屋人岭以南一大片土地烟灶,周边的大平军都不敢轻易来侵扰,百姓暂且得享安宁。一时间,仓惶无措的吏员家眷,失魂落魄的商贾羁旅,都纷纷避难前童,求得一隅之安。
同治元年(1862)刚一开春,因为安庆被清军收复,天京(南京)受到清军直接威胁,洪秀全又急令浙江的李世贤回援。李世贤调集驻守台州府城临海的太平军急速北上。这支太平军人数有六万之众。在其从侄李遇茂的带领下,二日后的四月初十,其先头部队已到桑洲。得知西乡团练的同仇敌忾,他们不敢轻易,派人前来前童商议借道过境。这些残存于太平天国末年的太平军,道义和信用都已失尽,就在不久前,也以借道为名,在经过海游、沙柳时,顺手劫掠了当地的一些富户和戮杀了多名乡绅,有此前鉴,团练肯定不会再次上当。借道不成,四月十一日,就以武力犯境,被团练击溃。当天晚上,李遇茂的主力部队到达。第二天凌晨二点,六万太平军从桑洲出发,兵分三路:由墙里取南路,由大溪王取中路,由梁王取北路,然后,三路一起向前童发起包抄。还沉浸在小胜喜悦中的人们,在睡梦中被惊醒后,一时无主,阵脚全乱,怆慌失措中满地乱跑。太平军逢人便杀,逢财便抢。团练总指挥童以钦,更是太平军重点追杀的对象。
《宁海塔山童氏宗谱》关于太平军屠村的记载
肆意烧杀抢掠后的太平军,于当天午夜拔寨而去,逃出生天的村民团丁才陆续归来。童以钦赶回来后,一入家门,马上就昏倒了。他们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全家十人被杀,有八十五岁的祖父、八十三岁的祖母,俩个四岁和二岁的儿子,还有继母,二叔、三婶、叔弟和俩个侄女。醒过来后再次清点,余有生者,惟不见发妻王氏之下落。浑浑噩噩之中,有人告诉他,曾见她往汪家坑跑。
童以钦捶头顿足,百悔莫赎。昨天凌晨,他扶着已怀孕足月的王氏踉跄跑到村口的孝女湖边,眼看着追兵已近的王氏,一把甩开自己的丈夫,哭着说:“带着我,我们一起死。你一个人逃,恐怕还能活命。”见丈夫仍不放手,她一把推开丈夫,跳入孝女湖中。童以钦以为发妻必死无疑,现在听说她往汪家坑跑,一下子振作起来。
汪家坑埋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因攻读诗书过度而英年早逝。童以钦一口气跑到父亲墓前,在旁边的刺蓬中找到奄奄一息的王氏。
原来,妻子跳湖将他逼走后,就在湖中扑腾着,可能是快要临盆的大肚皮的缘故,身子就是沉不下去。也许是上天的眷顾,这时,忽然罩下一团团迷雾,一头湖水和泪水的交织她,胡乱中又漂到岸边,想到肚里的孩子,就再也不哭出声,趁着浓雾,重新爬上岸,顺着塔山的山脚,爬到公爹的墓前。她跪在墓前拜了三拜,祈求着能管过保佑,随后就钻进不远处的刺蓬,听天由命了。
八天后的四月二十日下午,王氏诞下一子。童以钦为这个儿子取名重辉,又名能藩。意在让家族重新辉煌和人丁兴旺。
童以钦嚎啕大哭,前童太惨烈了。除了自己的一家十口,全村被杀的男女老小有八百多人,年纪最大的是自己的组父,八十五岁,年纪最少的是襁褓中的婴儿;周边各村七百来人,滞留在这一带的商旅、眷戚二百来人。《光绪宁海县志•寇变》载:(此难)戮男女一千七百余人,毁民居无算。为抚恤无辜百姓的惨烈和褒奖团丁们的忠勇,朝廷获报后,拨出一批恤银和赐赠了十二名 “云骑尉世职”。童以钦是获此殊荣的生者之一。
二十五年后,这个从浩劫中保下命来的婴儿重辉,长成结婚,并且又生了一个男婴,取谱名叫华埙,大名叫保喧,表字为伯吹。
同义反复是古人取名寄意的主要方式之一,童保喧的父亲同他爷爷一样,对他都寄予厚望。“埙”是土制乐器,“喧”和“吹”同样是热闹有声,从谱名到大名到表字,都希望其不要平庸沉寂而要有所作为。然而,少年的保喧,性格上同其名字完全相反,表面上总是一副沉默寡言样子。然而,他的内心,却比谁都激荡,热切地寻找着打开看世界的窗户。在梁皇山的拱台书院,他再也无法沉下心来揣摩四书五经,一颗跃跃欲动的心,时时地想冲出藩篱,走向新的天地。终于,在1905年十九岁那年,他踏入了浙江武备学堂的大门。
浙江武备学堂是一家意在打造新式军队的学校,思想大胆、活跃、开放,特别是学堂大厅大柱上对联,总会让人们陷入沉思。联云:
十年教训,君子成军,溯数千载祖雨宗风,再造英雄于越地;九世复仇,春秋之义,愿尔多士修鳞弄爪,毋忘盗寇满中原。
这是学堂总办(校长)亲撰的,大胆的有点不可思议。在这里,童保喧感悟到了强烈的责任意识,读书、操练,加倍地勤奋,第二年,又以优异的成绩被考送入当时中国最新式的军校——保定陆军速成学堂。
童保喧和保定考送生们合影
童保喧从保定陆军速成学堂毕业后,再经过一年天津陆军警察学堂宪兵警察科的进修,就成了浙江新军的一名低级军官。只要他忠诚努力,又有祖上的光环加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前景可以说是一片的光明和平坦。然而,这时候的他,已经是浙江光复会会员了。光复会是以推翻清廷为己任的,后果是什么,谁都清楚。然而,童保喧义无反顾。
时间到了辛亥宣统四年的那个秋天,也就是1911年11月3日的那天上午,杭州板儿巷的一家略显宽敞的住户里,门窗紧闭,一堆人坐在一起,气氛显得凝重。他们要在今天做出决定,要将清廷在浙江的统治者推翻。然而,到了临门一脚,决定起义的领导人时,几个头面人物都畏缩了。首先,是今天的屋主顾乃斌,他是浙江新军中最活跃的人物之一,又是新军里的一个管带(营长),每次关于起义的秘密会议都离不开他的身影,推为领袖人物,这是众望所归,然而,他说“已经有人在告密他”,他干不了;其次,是那个代理标统(团长)的朱瑞,他也以只是代理不好统御指挥而推了;还有那个吕公望,平常最能鼓吹折腾,则以到永康招人以厚兵力为名于早几天就避开了。现在,他们眼神飘移,都在避开正面接触,各自只管静听自己心跳。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都是秋瑾和徐锡麟的淋漓鲜血。终于,有人喘了两口重气后发飙了:“平常讲革命革命,一个比一个勇,现在真要革命了,怕的怕,推的推,避的避,头都不知道缩到哪里了。既然这样,当初就别来拉我们上船了。”那声音压得很低,但压不住他的的愤怒。大家抬眼看过去,是那个入职还不到八个月的宪兵营执事官(副连级)童保喧。在今天与会的人中,级别是最低的。只见他整个脸面涨得通红,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着郁闷和不屑。尴尬的自然是那些资深的“大佬”,他们面面相觑,不发一声。平常聚会一直都是控制着气场的顾乃斌,这会儿也变得小心翼翼,半晌,把目光瞪住童保喧:“伯吹(童保喧字),要不,你来顶一下。”
童保喧一个颤惊抬起头,同样地瞪住对方不放,没有一句话,意思却谁都明白:你没有喝错酒吧,今天这场面上人,不管上轮落还是下轮上,也轮不到你说的我这个童保喧啊。是的,童保喧资历太浅了,无论是军中职务,还是在光复会中的地位。然而,顾乃斌却拿出一套不是说辞的说辞:“伯吹,要不,你先来顶一下。你们的宪兵营有马,便于联系联络。诸位……诸位,要不,要不就让伯吹先临时做个总司令和都督吧。”呆若木鸡的与会者,一时间惊醒过来,仿佛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待童保喧缓过神来的时候,顾乃斌过来在他肩膀上砸了二下,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童保喧没有想到,大家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霸王硬上弓”的结果。不过,童保喧镇定冷静下来后,马上就来了一股以必死之身置于必死之地的豪情和决心,有条不紊地作出了安排。首先组成参谋班子进行分头落实,接着,又让上海同盟会的陈其美火速送来起义必需的经费、枪支、炸弹、印信、布告等,同时将蒋介石、王金发、张伯岐、孙乃泰、董梦蛟等多支敢死队,布置到位。一切就绪,终于在辛亥年的十一月四日午夜十一时,童保喧向驻扎在杭州笕桥八十一标和南星桥八十二标的新军,发出“独立”命令,向清廷在浙江的代理人打响了光复的枪声。
起义很成功,杭州很快得到光复。浙江省临时都督童保喧的布告也贴满了大街小巷。成熟的桃子总是充满诱惑的,光复成功后,有人提出要让“德高望重”的汤寿潜来号召全境,童保喧毫不介意,马上辞去了“浙江省临时都督”职位。听闻此事的光复会老资格会员,童保喧的老同学和革命引路人吕公望,匆匆地从永康招兵处赶回,气愤不已,见面就是一顿劈头盖脸:“伯吹,你晓不晓得,这是猫翻甏头狗一肚啊。”
杭州光复后的都督府布告
童保喧何尝不晓得,仅仅为了地位、名利,他不用去冒着杀头的风险去翻这个“甏头”,他可以依靠祖辈的“荫功”风光无限,这个为清廷付出十条生命,不,是八百多条生命的家族,自己头上还戴着世袭下来的“恩骑尉世职”光环的子孙,维护这份“荣誉”,应该是最基本的“孝道”和“职责”,然而,面对清廷的腐败,国家的积弱和人民的水深火热,大义面前,他毅然决然地做了一个“逆子”,一个扯去祖上“光环”去迎接古老的国度能浴火重生的“逆子”。面对战友的责问,他不想用什么光鲜亮丽的词句来解释,而是转过身,出任浙军援宁(南京)支队的参谋处处长,带兵攻克南京这个清廷在江南最顽固的堡垒,去结束千年帝制,去缔造心中理想的共和国体。
撰文:方 根
图片提供:童遵义 葛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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