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1 [清]童二树 梅花图轴
157cm×96cm 纸本设色 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藏
一、童二树其人
童二树，生于1721年，卒于公1782年，名钰，字璞岩、二如、二树，号札岩、借庵子，浙江山阴（今绍兴）人。一生布衣，精通诗画，善写山水，能以草隶法写兰、竹、树石，尤善写梅，平生所做不下万本，每幅必有题诗。兼工草隶，爱蓄古铜印章，精于篆刻。曾参与编修《河南通志》《甘泉县志》《扬州志》等，有《二树山人诗稿》《香雪斋余稿》行世。
童二树是一位有着较高艺术涵养和史学造诣的文人学者，在乾隆年间以画梅闻名。他爱梅、画梅，自称“梅痴”，客居杭州时曾作《孤山》诗，其中有“梅树是前身”之句。当时海内知名之士多与二树交游，不仅争购其画，还写诗赞诵。清代史学家、经学家邵晋涵（1743—1796，字与桐，号二云），与二树情趣相投，关系甚笃，有多首诗赞诵二树画梅：
山阴童二最潇洒，性如野鹤栖寒松。爱花便欲尽花体，手无定相神游空。兴酣挥洒满四壁，粉心透入冰霜丛。化身定属梅花质，缟衣人伫生绡栊。
清绝襟怀许自知，秋声萧戚为催诗。香南雪北无消息，豫写春愁寄一枝。君向梅花得赏音，禅窗我亦助清吟。正如钟阜萧思话，松石泠泠伴鼓琴。
清代戏曲家、文学家蒋士铨（1725—1784），字心馀、苕生、蕖生，号藏园、清容居士、定甫，亦与二树相知相交，对二树画梅赞不绝口。做诗集《藏园诗钞》，其中有多首诗赞诵二树画梅。其中，《题童二树游邓尉写梅花长卷》云：
山人去游香雪海，乡思花前不能待。故国寒梅满意中，一斗隃麋辟空洒。将梅缩入鹅溪绢，树杪树根皆不见。中安半截都庐橦，斜撑一丈横磨剑。山人臂展古铁条，翘关扛鼎不动摇。把笔划纸掣流电，直扫横扫锋如刀。圈葩点蕊洒珠颗，顷刻花开千万朵。僵肢但藉腕伸伸，冻萼安容天放锁。山人画梅海内传，见梅如见山人颜。中然不得春风力，自写寒枝结古欢。如何吮墨伤迟暮，卷尾亲题倦游句。孤山老妇唱刀环，不须去做梁园赋。
（时有中州之游，故云）
《题杂家书画册子》云：
近来画梅童二树，十指终年染墨痕。毕竟成阴生子后，美人高士共销魂。未识顽仙郑板桥，非人非佛亦非妖。晚摹瘗鹤兼山谷，别辟临池路一条。翰林前辈数袁公，艳福清裁一世雄。郑李牵连成合传，韩非老子究难同。
邵晋涵的诗不仅赞诵了童二树的画梅水准，还赞诵了他性情恬淡、潇洒自如、襟怀磊落的人格。蒋士铨在诗中描述了童二树所绘梅花长卷的内涵、技法及风格，还透露出他在书法方面的深厚造诣：“晚摹瘗鹤兼山谷，别辟临池路一条。”
二树也曾在一首诗的自注中记载亲友索梅及种梅的情况：
予家居时，亲友争索写梅，若不能应，乃与曰：有能以生梅来易者，许之，否则不吾溷者。一时移植甚众，不日，荒圃中作瑷圃矣，遂名曰写春园。
写春园其实就是童二树的私家梅园，其间遍植梅花，不仅满足了童二树爱梅、赏梅的需求，也为他画梅、吟梅提供了条件。
图2 [清]童二树 梅花图轴
168.8cm×91cm 纸本设色 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藏
二、童二树画梅：画意不画形
童二树是一位画技全面的画家，善写山水、兰、竹、树石、梅，尤以画梅驰名海内。在他的笔下，梅花千姿百态，婀娜多姿，既有不同生长时期的梅花，如含苞之梅、盛开之梅、凋零之梅，也有不同情境中之梅，如临水之梅、浸月之梅、披烟之梅、凌云之梅、傲雪之梅、临风之梅、正午之梅，既有繁花密蕊，也有老干疏枝，既有梅石相映，也有梅竹双清……画梅技法不拘泥于前人成法，多为自家创新之法，表现出高度成熟的笔墨技巧。
1. 画意不画形
梅属蔷薇科落叶乔木，性耐寒，开放于早春之际，气味清香，花分五瓣，也有重瓣梅花。枝干硬挺如铁，梅树愈老，姿态愈瑰奇多变，有白色、红色、淡红色等花种，色泽雅洁如玉，晶莹剔透，自古以来深得文人喜爱。自宋代起，梅花开始出现于文人笔端，经宋、元两代发展，梅花的表现形式及技法日臻成熟。就技法而言，主要有勾勒填彩、水墨氤氲、空勾倒晕、白描圈瓣、重色点染等几种形式。至明清两代，文人们继承前人的笔墨传统，将梅花作为一种独立的表现主题推向顶峰，涌现了众多的画梅名家，创作了大量的梅花作品。
童二树是清代画梅名家，在其梅花作品中经常可见一枚印章“画意不画形”，其画梅重视梅花意蕴的表达，不刻意表现梅花的具体形态。因此，他的画梅技法与前人迥然有别，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形式，第一种是圈形梅花，即用淡墨画出一个圆圈，在圆圈内涂粉，再在白粉上轻描几条墨线，使圆圈分出几个区间，相当于花瓣，最后用重墨点出花蕊或花蒂。这种圈形梅花形状有大有小，分别表示盛开之梅和含苞之梅。梅花近看不似梅花，远看个个饱满鲜活，生动可人（图1）。第二种是圈瓣梅花，又分两种形式：一是先用白粉点出梅花轮廓，再在白粉上用淡墨勾出花瓣，最后用重墨点蕊（图2）；二是白描空勾梅花花瓣，在花中间用重墨点出花蕊（图3）。这种圈瓣梅花有五瓣、四瓣、三瓣、两瓣、一瓣之分，分别表示盛开之梅和凋谢之梅（图4）。在白描空勾梅花中，还绘有许多只有花蕊没有花瓣的梅花，表示梅花已经谢尽。
童二树的梅花表现技法是他在对梅花进行长期观察感悟中形成的，表现出娴熟的笔墨技巧和灵活多变的造型能力。童二树与“扬州八怪”生活于同一历史时期，“扬州八怪”中的李鱓、汪士慎、金农、罗聘均擅长画梅，他们的画梅技法主要是工笔的空勾圈瓣，细笔点蕊。童二树与“扬州八怪”所处地域相近，有可能相交相识，但他的画梅技法没有受到“扬州八怪”影响，而是保持独特的个性特征，丰富了梅花的表现技法，实属难能可贵。“扬州八怪”中的李鱓曾在一幅梅画中题诗道：“不学元章与补之，庭前老干是吾师。写完瞪目支颐坐，门外雨霜陨雪时。”表明自己不学前贤，以梅为师，童二树也是这样画梅的。
图3 [清]童二树 梅花图轴
91cm×39cm 纸本设色 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藏
2.不知是我是梅花
“不知是我是梅花”是童二树在梅花图中经常使用的一方印章，透露了他与梅花的亲密关系。童二树爱梅成痴，常常到了忘我的境地。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学诗学画两成痴，一生但与梅花俱。梅花于我为老友，少小花有竞奔走。水边竹外常独行，似画新诗竟何有……”道出自己学诗画梅成痴，一生愿意与梅花在一起，将梅花视为“老友”。童二树高洁、疏狂的品质与梅花的品质合而为一。梅花不仅是二树的“老友”，更是挚友，是二树的倾诉对象。“磊磊落落不得意，一生偃蹇常泥涂。……我歌未竟风雪零，苍茫古道无人行。狂呼大笑向谁语，颓然说与梅花听。”诗中道出了二树郁郁不得志的人生际遇，梅花成为他的心灵寄托。
童二树有许多方印章都与梅花有关，除了“画意不画形”“万幅梅花万首诗”“不知是我是梅花”，还有“梅影”“梅痴”“梅道人”“万玉斋”“聊赠一枝梅”“写春园”“老树著花无丑枝”等，这些印章在梅花图中反复出现，成为梅花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外，童二树精于篆刻，所用印章当为自己刻制。
图4 [清]童二树 梅花图轴
110cm×33cm 纸本设色 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藏
三、童二树题梅花诗
童二树是一位高产画家，平生画梅不下万幅，每幅都有题诗，因此有“万幅梅花万首诗”印章。他爱梅又痴迷于诗，“与同郡刘文蔚、沈翼天、姚大源、刘鸣玉、茅逸、陈芝图结社联吟，称‘越中七子’。尝往栖凫村，月中行吟，得一诗绾一结记之。比晓已二十四结矣”。其对诗的痴迷程度可见一斑。童二树的梅花作品诗画结合，蕴含了丰富的内容。
1.体现艺术修养
衡水中国书画博物馆收藏一幅《梅花八屏》，每屏题名分别是《映水》《晓春》《浸月》《披烟》《凌云》《傲雪》《临风》《晴午》，并分别配以长诗，描写了各种情境中梅花的美艳多姿。每屏题诗内容如下：
《映水》：
凌波微步袜生尘，绝倒思王慰洛神。未识传来千种艳，可能抵得一江春。斜临曲涧流疏影，独立寒津见性真。总使幽香随水去，渔郎何处问前津。
《晓春》：
蒲柳飞飞尚未芽，一枝向暖已含葩。地难老掩若霜气，寒不春光富贵花。匀水拳山粗辟径，短篱矮屋好移家。此中清福初消受，腕底香生兴正余。
《浸月》：
一天碧水洗尘昏，几树疏花露远村。映澈冰壶微有影，照来霜镜淡无痕。最宜仙子弹瑶瑟，留个佳人共玉樽。皓魄素枝浑不识，更从何处觅香魂。
《披烟》：
正向孤山欲讨春，迷离景色认难真。似无尘阴高人驾，会有香坐涉水滨。写入画图虽有影，化成笔墨自通神。未知处士情何限，不尽烟光流幅巾。
《凌云》：
竹篱茆舍绝尘嚣，玉雪若肌气自超。任尔无心腾碧落，也同有节上青霄。翩翩白鹤翻轻羽，袅袅成霞亲薄绡。长许岁寒雨映带，不知深处可能招。
《傲雪》：
轻携不借瘦携藤，野外寒梅倦不隐。六九节交春尽尽，每三里望雪层层。水仙配祀真无系，火食考梅媿未曾。如此清标谁作伴，苍松古柏是为朋。
《临风》：
东君摇曳到孤山，相对披襟意自闲。总使风姨摧冷艳，几曾仙子落尘寰。飘零玉树香犹在，宛转芳魂梦正还。有负西溪深夜月，翛然空尔照痕斑。
《晴午》：
日暖风轻绝点尘，枝南枝北对芳辰。晴窗烂放吴山雪，卓尔纷披香国春。定日睡余思索笑，每于诗罢为传神。此中无限阳和意，消尽寒光置我身。
此图的第一至七屏均署款：“庚子仲春写于第一客居之深柳读书堂，二树。”第八屏署款：“庚子仲春宗寓阴雨连朝斋无客至，竟得完帧，可喜也。二树山人童钰。”由此可知，此图作于1780年，童二树60岁，正客居他乡，在仲春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家中无客来访，异常宁静，二树挥毫泼墨，创作了这八屏梅花图及八首咏梅诗，心中充满喜悦。可以看出，这是作者精心创作的一幅梅花作品，不仅描绘了多彩多姿的梅花之美，还通过题画诗深化了作品的内涵。这八首诗引经据典，通过典故、比喻、拟人等手法讴歌了梅花高洁、孤傲的品质。诗中蕴含了丰富的史学知识与文学知识，体现了童二树深厚的文史底蕴及艺术修养。
2.抒写个人情趣
这种题梅诗用语朴素简约，形象直观地描述了梅花的千姿百态，表达了自己对梅花的喜爱之情。有《梅石图》绘苍老梅树倚石而生，梅干虬曲多姿，梅花盛开。题诗为：“老树横斜鹿角攒，东风撩乱不胜寒。恍然水绎江马上，几处疏枝倚棹看。”这幅梅花画于“庚子春暮”，即1780年。题画诗以写实的语言描述了梅花横斜生长的老干和鹿角形的树枝，与画面内容完全相符。又有《梅花图》绘一株梅树枝干虬曲上扬，满树梅花暗香浮动，题诗为：“香林雪海万花堆，一别春风十二回。今日看从图画上，依然清气逼人来。”作者把梅花比喻为“香林雪海”，虽然在异地他乡，没有梅花相伴，但看见满纸梅花，依然可闻梅花清气逼人，由此可见作者对梅花的思念。“关门长日写槎枒，烛影光中兴转赊。安块石头系个竹，百般忙却为梅花。”“老梅落落竹疏疏，清味于人自有余。写入画图犹被羡，此生何可不同居。”“曾记寻春杖策遥，踏咏时过居家桥。梅花似铁心犹热，未许春光上柳条。”“苦雨春风已过时，玲珑万玉缀花枝。盘抱喜作虬龙势，始信梅花无丑姿。”“五出新看玉琢成，又看六出乱堆琼。茆檐无限望年至，始识春风不无情。”“恒春花放满瑶台，那得寒梅触暑开。不怕芙蓉生艳妒，却教秃管一呼来。”“春风尚未到南枝，先向图中一见之。和靖不来双鹤杳，横空霜雪一题诗”……这些诗均为梅花图题诗。赏画品诗，我们可以看出童二树对梅花的细腻情感，无论早春还是酷暑，无论居家还是客居，写梅咏梅已经成为童二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喜欢梅花，“始信梅花无丑姿”“百般忙却为梅花”；他观赏梅花，“曾记寻春杖策遥，踏咏时过居家桥”“五出新看玉琢成，又看六出乱堆琼”；他思念梅花，“不怕芙蓉生艳妒，却教秃管一呼来”……这些梅花诗诙谐幽默，充满生活气息，体现了童二树乐观的生活态度和优雅的个人情趣。
3.寄托思乡情感
童二树一生四处飘零，为人做幕客、编撰地方志，曾受河南巡抚阿思哈、何煟聘用，修《河南县志》，在河南前后客居十余年，还曾经受聘在陕西编撰地方志。身处异地他乡，思乡之情在所难免，写梅咏梅就成为他寄托思乡之情的手段。一幅《墨梅图》绘梅树老干虬曲苍健，嫩枝著花生机勃勃，题诗为：“忆别南湖已十春，悠悠愧负冷花神。不堪正是思乡日，半是相逢索笑人。曾经寻春到里湖，满林晴日雪模糊。兴来识得花间鹤，还有清吟似昔无。”诗中没有对梅花做直观描写，而是通过回忆自己在故乡寻春赏梅的经历抒发了思乡之情。另有《梅花图》绘老树粗枝横伸画面，嫩枝偃仰，梅花盛开，题诗为：“年来清影落孤蒲，乞事如今见大都。留得袖中春一点，不教眼底有荣枯。”这是一首记事诗，记述自己谋事异乡，形影孤单，不时拿起画笔，将魂牵梦绕的故乡情化为一株寒梅。
刘宋人宋凯（活动于5世纪）有一首著名的梅花诗，名为《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意思是说范晔（398—446）居住地陇头（长安），因地处偏北，不易品赏到梅花的芳容，于是陆凯请求驿使代他捎上一段清香，表达自己对远方好友的深情厚谊。后人常以此典写入诗中，将梅花视作友情或乡情的表征。童二树《墨梅图》绘天空白云惨淡，梅枝凌空起舞，梅花暗香浮动，题诗为：“已作陇头客，长怀陇公春。一枝聊自悦，折赠向何人？”此诗运用典故，透露出自己身处长安，常常怀念家乡的梅花，画枝梅花慰藉自己的思乡之情。
结语
童二树一生布衣，却是一位有着较高艺术涵养和史学造诣的文人学者，在乾隆年间以画梅闻名，获得众多好友称颂。以梅花为主题的印章为自己所刻，诗书画印四绝，彰显了他的艺术底蕴。他与“扬州八怪”生活于相同的历史时期，且所处地域相近，画风没有受到“八怪”影响，具有明显的个性特征，实属难能可贵。作为一名高产的画梅名家，童二树为我们留下众多的梅花作品，值得我们学习与研究。
【详见《中国书画》2018年9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