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庆礽是赣剧艺术的灵鹿,哲人其萎,他的表演艺术在赣剧文化谱系中已成为血肉相连的精彩部分,超越时空历久弥新。
我试图追寻他的早年而不得,他飘然而降身份模糊,给人以诸多想象空间。30岁跨入赣剧,创造力迥异庸常,看似悠闲却能举重若轻兔起鹘落擒获大端如有神助。与潘凤霞演《梁祝姻缘》初试啼声,便不同凡响。定腔定谱定韵白,以他山之石攻错,融汇高、昆、弹诸腔,一路升华,成就了宏阔贡献。多少演员梦寐以求为戏曲艺术长廊增益风景,却被半路出家童庆礽轻而易举捷足先登。童庆礽是个传奇,他一生都在演绎突围,冲过三重门而跻身高端。
一重门曰科班
过去学戏的从小须得进科班学习,如京剧富连成、喜连成科班,集中学习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打下基础。一言以蔽之——规范。科班教育并非万能,其实存在短板,陈陈相因不足为训,举凡能够通过教育传承达致者,止于知识层面,再往上的“智”,则无法薪火相传。艺术真谛在无中生有在独门贡献,必仰赖异秉,妙手天成可遇不可求。
童庆礽少年多金,父母采取散养方式,自小在文人圈盘桓,长期浸润,吹拉弹唱样样皆能,且能在红氍毹一展身手,下海玩票爆得大名,话剧舞台也去走过一遭。他自幼脱离科班范式的“规整”,堪称梨园行的野人参,恬淡从容,尽情汲取文化学养,成就了他日后特立独行不由恒蹊,赢得伸缩空间。
1952年,童庆礽“误入”赣剧。入团之初,他开蒙学习《僧尼会》,就意识到要规范口白,推行中州韵,以便各地观众听懂,为赣剧最终在南昌站稳脚跟寻找途径。而后在排演《梁祝姻缘》《珍珠记》《西厢记》时,又以高度的自觉,推行定腔定谱等科学方法,推行导演制,导演了许多新编戏,将弋阳腔、青阳腔等重点声腔进行人文化改造,去芜存菁,古典声腔焕发了现代风采。
我反复听童庆礽潘凤霞的唱腔,潘“美秀娇甜”,童沉潜内敛,互为揖让,正可收浑然天成之效。童庆礽多演文弱公子,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然散漫。他的唱的确不高亢,但给人的感觉是鸟在天空飞,而非在笼中叫。他演柳梦梅与杜丽娘梦会时眼神迷离,恍兮惚兮,飘逸略带磁性喑哑的唱,最是细节无瑕,无一处醨酪之浇薄,令人陶醉,脱略程式的曼妙形体,台下观众恍如老友重逢,泪眼相对良久无语。《珍珠记》中秋夜,高文举焦急等待久别妻子时唱“掩尽青苔人未扫,天空孤雁哭声高”,如冻云裂日,涧谷出溪,令聆听者无法抑止怆然涕下!这如同精灵一般的感染力,等闲哪里懂得风流蕴藉的紧要。他的演唱从不飙高音,暗合莱辛《拉奥孔》美学原则:高潮之前,神韵深藏,这叫引而不发跃如也。
遍观二三十年代京剧创派诸人,哪个不是学养深厚者?汪笑侬奚啸伯等俱是官员学者下海,期间最响亮的名字可以列举出张二奎刘赶三孙菊仙龚云甫言菊朋奚啸伯等,灿若星河。梅兰芳程砚秋善绘画,梅拜齐白石为师日见精进,且身边有齐如山文雅熏陶。周信芳周围海派文人圈子,出手自是不凡。可以说,京剧自徽班进京起,每一步演进均借助票友之助力。或更透彻地说,无票友则无京剧矣!赣剧幸有童庆礽,他以内质外化底蕴胜出,重新强调了票友文化价值不在趋同,乃在提供不同。童庆礽的突破掐了一记人中穴,异质文化注入让濒临窒息的古老声腔透了一口气。
二重门曰流派
所谓流派,即差异固定。差异往往产生于模糊暧昧甚至短板失误。流派一旦形成,师范传承每个细节都不差分毫惟妙惟肖,后学者只能仰望致敬,鹦鹉学舌模仿秀,不敢逾樊篱半步,了无足观。如今十净九裘,十老旦九李多奎,十小生九叶盛兰。老生稍有参差,也是各有所宗不逾门墙,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山寨克隆好生乏味。
缩小规模在赣剧层面盘桓观察,以高腔、昆腔、弹腔为主体的声腔体系博大精深,600年薪火相传不绝如缕手段略显单一笨拙,惟口传身授而已。因是口传身授,传授者接受者互动,受即时心性情绪等影响,时时鲜活变动如燧石砥砺火花飞溅,“惊奇”孕含其中矣。
童庆礽话剧演员兼票友双重身份,获得开阔视野和最大限度的自由。他转益多师是吾师,向众多信河戏、饶河戏老艺人学习声腔艺术,年近花甲时还赴九江都昌一带逐字逐句向老艺人学习整理青阳腔曲目。他在艺术上天马行空我行我素,打破一切流派、声腔的限制,只要是为人物服务,一切皆可为我所用。
他从不归派,自己也似乎无意于称派,他心心念念的,是与石凌鹤等人一道,试图整合信河腔、饶河腔,团结一帮作词、作曲、编导,结合剧目的创作,给古老声腔注入人文营养和时代气息,将原先局促在乡村一隅的封闭系统提升至开放性系统。开放性就是成长性,这种多腔融合使得赣剧艺术发展呈现出无限可能。
那时的赣剧,名家云集,演员杨桂仙、潘凤霞、祝月仙,编剧石凌鹤、武建伦、陶学辉,导演高履平、童庆礽,作曲刘震海、程南豪,谢南师,顶尖人才集群出现,互相切磋、熏陶、碰撞,激发灵感。一时间,弋阳腔花开遍地甚至南戏北移,“耳听得更鼓传山外”唱遍大江南北,全国有几十个赣剧团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创下鼎盛辉煌。
石凌鹤当年创立赣剧的初衷是想捏合信河班、饶河班强强联合,但事与愿违,饶河腔与生俱来的乡土气坚固,使赣剧这一称呼成为跛足。通过行政力量造剧种本身也有些荒唐。全国公众脑海中的赣剧其实还是改造过的信河腔。石凌鹤只能算是信河腔的功臣。信河腔受到童庆礽这一辈文人浸润,愈加文雅。而随着石凌鹤等作古、童庆礽等淡出,后续文人没有跟进,信河腔的雅格化终觉只达九十九度,尚欠一度,未克沸腾幻化,达成华丽转换,造成尴尬,反不如饶河腔深扎乡土,赢得农村百姓的喜爱。
三重门曰行当
童庆礽是一位屡遭劫难而择善固执的忠厚长者,他的一切聪明灵气都在艺术领域挥洒。人们痴迷于他的张生、梁山伯、柳梦梅,融昆曲、川剧之长,纯真不过火,他是那个年代当之无愧的英俊小生、偶像实力派。但他并不“爱惜羽毛”,他突围了科班、突围了流派,进而突围了行当。老生、正生、龙套甚至外国人,他都乐于尝试,演得逼真传神。他的成功不仅源于一贯的诗化风格,幽默弹力性格也不容忽视。
他的讽刺喜剧《张三借靴》扣人心弦、精彩绝伦。泼皮张三向守财奴刘二借靴,一剧二丑,分“借靴”、“祭靴”、“追靴”三个段落生动演绎悭吝人的心理历程。他的声音、动作,都控制得恰如其分,没有流于过火的自然主义痕迹,人物的内心颤动拿捏得很有分寸。黄裳说超过了同名昆曲,曹禺说超越了莫里哀《悭吝人》,众多国家级院团将其作为表演辅导资料。他的《张三借靴》被好多剧种移植,却都不如他演得深刻鲜活,盖因脸谱化。他的秘诀是以怜悯心去演绎可怜人,故而,他的表演柔软而幽默入骨。这是一种极高明的喜剧心得,后辈内心苍白者不能望其项背。幽默是精华化身舍利子,非大德高僧不可得。极端说来,不会演喜剧无幽默感的演员,难以肩负演员这付担子。他在行当间风云变幻杳无定数的潇洒突围,迄无来者。
晚年,他夫人潘凤霞刚烈耿直,常常与他怄气,他一气之下打电话给孩子们要搬出来住,闹离婚,不一会儿,他又自嘲道:“我现在闹革命可能闹晚了些。”更多的时候,他是静静候她平息:“说完了吧,我可以出去玩儿了么?”一溜烟跑出去打麻将了。潘凤霞中风卧床不起,他拉着她的手喃喃:“凤霞,你快醒来,你还要多骂我几年。”让幽默支撑精神,强梁汹汹其奈我何。这位在艺术领域终生突围的勇士,唯一守望的是与老伴的相依相伴,风雨如磐难改其心底光明,似水内心足够抵挡无边坚硬。
如今,传统文化如列车旅客,每站必有下车者。戏曲振兴,几乎成为文艺领域第一大难题。戏曲人才要突围,翘首企盼人文主义加盟,以期注入了生命活力。童庆礽的意义远不止使赣剧史完善这一项。不体会形而上的人,永久弄不好形而下。谁有幸沾一点童翁仙气,将造化不浅,切勿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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