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舒中胜先生
1997年元宵前夕，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驾鹤仙逝，国家随即宣布治丧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按照传统，九十多岁老人去世，应属白喜范畴，无须忌讳什么的，但是中央有令，即便做足前期行会准备工作的村民，还是服从了。不过，村民们同相关领导声明，来年一定要大庆，进行大规模的行会游艺活动：一是继承自古以来的风俗；二是感谢改革开放后带来的切切实实生活水平的提高。
转眼间，1998年的元宵行会又马上到来了。这年，恰逢前童建村765周年大庆，同时，又逢宁海塔山童氏谱志七修完成，憋足劲的村民就想借此机会好好庆祝一番。不料，却传来了上级的通知——行会活动立即停止，因由是有人举报前童要进行大规模封建迷信宗法活动。
前童行会
这给热情高涨的村民们迎头泼来了一盆冷水。这之前，除了村民们各房支派的鼓亭、抬阁都已经准备就绪外，外联工作也已做的相当到位。随着前童古建筑群的推介，独具风格的行会活动也声名鹊起，附近的乡镇、邻县和宁波大市的访客也蜂拥而来。特别是宁波市考古专家、工艺美术家杨古城等先生以“天行书友会”的名义，组织三百市民，分乘六辆大巴车准备赴前童观摩；同时，又特别邀请了浙江电视台的记者前来采访宣传。
千辛万苦的准备，没料到被一个电话通知打乱了阵脚，情绪激昂的村民们自然不会答应。面对事情的变化，前童五村核心领导班子在行会的前一天下午，召开了应对之策的会议，并形成了三点共识：一是行会活动如期进行，由村总支书记童全灿负责向上级领导说明，强调突然取消会激化大家的负面情绪，为了平息外界的争议，可以取消原先准备的带有宗族色彩的“颁谱仪式”；二是由童遵志负责带领行会队伍有序进行；三是由童方根负责接待省电视台记者，并陪同采访的全程活动。根据上面的口风，估计地方新闻将要面临“全面封杀”，所以，特别要求我在接待记者时注意把握，争取并确保在舆论上进行突破。
会议后，我迅速返回县城。因当时手机开始普及，很快就同二位记者取得了联系，薄暮时分，二位省台的记者自驾小车，如期抵达。给他们安排好住宿后，就带着他俩到当时县街最具地方特色的“道兴餐馆”就餐。
二位记者餐馆坐定后，分别作了自我介绍，年长于我的叫孙水为，负责摄像；年小于我的叫舒中胜，负责文字。或许，他们得到什么风声，简单熟悉过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为了打开气氛，我就在点菜的环节上做了点文章，特意点了三道小菜：水煮小青菜、西店生蛎蟥和长街蛤蜊汤，因为它们有故事。
宁海山明水秀，生态一流，在这种环境下种出来的小青菜，鲜嫩碧绿，尤为上海人所钟爱，以至后来个别高官调到中央后，还不忘指定将宁海小青菜空运至京；那西店蛎蟥更别有一番传说，当年任侵华日军联队长的田中角荣，在去天台国清寺礼佛时路过西店吃过当地蛎蟥后，念念不忘，在成为日本首相后访华时，提出要求再次品尝；至于长街蛤蜊，因宁海溪流入海众多，为滩涂上贝类带去丰富微生物，从而形成贝类特别鲜美的味觉，常常被国宾的宴食上取用。听说当年法国总统蓬皮杜访华，正值寒冬腊月，为了接待好国际友人，长街海边的社员们，赤脚双脚在海涂中翻寻，并将所获连夜用军用飞机送抵北京。
这一番胡嗨乱吹，逗得二位哈哈大笑，一直紧绷的脸也开始“云开日出”，且开玩笑说：“这国宾级待遇，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二十多年后，舒中胜先生到宁海推介分享他的新书，在台上不无感叹地说：“我认识宁海是从品尝西店蛎蟥开始的。”同时，也同大家分享了那段对记者来说见怪不怪的插曲。
舒中胜先生同作者二十年后再相见
轻松过一阵后，二位又严肃起来：实话实说，干我们这行的，也算见过一些东西，什么桐庐竹马戏，义乌鸡鸣阁千灯会，诸暨踩街等，都领略过一二，你们前童元宵行会，倒是第一次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谦虚，马上给他俩“脑补”起来。
前童行会源自于明代。主要纪念为治水立下大功的先祖。
前童这一村庄以童氏聚居为主。童氏先祖自南宋绍定六年（1233年）迁居塔山脚以来，到明代正德年间（1506-1521），已繁衍至有三百多户人家的大族了。这个地方地处白溪中下游，生存资源所依赖的大多数都是冲积起来的高墩地、低沙田，收成常年要看老天脸色，饥饱半年是生活常状。正德初年，童氏家族有一个名叫童濠的人，为改变这一状况，在村西的弩山（今称鹿山）上，观察多年，决定从西南五里左右的白溪干流开挖砩渠，引水浇灌。通过数年努力，这条主渠支流长达三、四十里，受益面积三千余硕的砩渠成功筑成，使粮食的增产增收获得了一定的保证。因砩渠开于白溪中游，山洪多数汇集于此，常常带来沟渊翻复，也造成了砩渠的堵塞。为了保持砩渠的畅通，就将受益田户组织起来，按照一定的亩数进行“编结”，在每年的春上，进行疏浚补缺。收成有了相对保障的村民，为感念童濠的恩德，后来就将他刻成雕像请入当地境庙。在每年元宵时，将他请出来抬着沿街巷田畈行走，一边让他与子孙们同乐，一边也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就是行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行会活动过程中，又不断将神秘文化和家族典故渗入其中。
比如：前童村的南面有一座石镜山，石镜山上有一块巨大光滑的岩石，恰似一面镜子，从离午方向将阳光反射到村中，使村中笼罩在一片“磷磷焰火”中，为了将“焰火”扑灭，行会前，就先敲大锣。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金生水，水克火。铜锣声响，满巷水生。满巷水生，“焰火”自消。
修于明代正德年间的水利工程
比如：前童建村以来，历经磨难，也不断涅槃。明初洪武年间，一代名儒方孝孺被聘为童氏先师，为童氏的教化打下基础。后来，先生在朱棣的夺位中罹难，为纪念先生，就将类似花轿一样的东西将先生置于其上，被人敲锣打鼓地抬着游走，这就是“鼓亭”，也成为行会中的主要载体。同时，将这些鼓亭分别予以命名，如为了纪念方孝孺的命名为“先师亭”，为了彰显本支派先祖功德的有“公忠亭”“尺木亭”“将军亭”等等。
比如：因水满里巷，火气走泄而易致水患成灾，又用放铳花的形式进行平衡。即先人用木炭、生铁捣细，掺以火药，包装成筒，在元宵夜的晚间，进行施放，以期用阳火来克阴水太盛之患。
总之，前童的行会是以“鸣群锣”“抬鼓亭”“放铳花”等程式进行的，是生存手段和神秘文化的结合体。
二位记者听完我的讲述，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通过眸子所闪烁出来的慧光，估计他们已有了浓厚的兴趣。
行会活动在村民的强烈意愿下如期进行，但规模受到了严格控制。宁波三百市民被劝阻，邻近乡镇过来看热闹的人们也基本上被挡在村外。同时，从县、市调来了大量警力，以确保行会的安全。同时，一些被认为健康的活动没有被取消，如给八十岁以上老人戴红花，村业余文保小组挂牌，方孝孺讲学处揭幕仪式等等。
这样，第二天一早，我先带着他俩来到鹿山的小山头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指点熟悉一番；接着来到了童氏大宗祠，拍摄完老的《童氏宗谱》和新编的《童氏谱志》；完了又到活动现场跟拍，再穿插奔走在行会队伍中抓取镜头，这番折腾下来，已到下午四点多了。看上去，他们二位已是汗流浃背，但还是问我前童还有没有其它景点。我就向他们推荐了号称“浙江第一樟”的竹林古樟。手持摄像机的孙水为马上让我坐上他的副驾，朝竹林方向开去。
大概是“浙A”牌照的缘故吧，车到官地村口时，引起了人的注意。他们伸手将我们的车子拦下。我随即下车，从车子里钻出来还没有伸直腰，马上传来一声喝问：“童方根，怎么是你？”
我抬头一看，是我主管部门的领导，还没待我回答，又一脸严肃地追问：“他们是谁？”
这时候，孙水为、舒中胜二位记者已从车里出来，赶在我前自我介绍说：“我们是省电视台的记者。”
一听说是省电视台的记者，主管领导随即和蔼起来，非常认真地说：“二位老师，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前童行会带有封建宗法迷信色彩，不宜宣传。”
前童古村门楼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我也插着介绍让二位记者知道这是我们主管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一整天来没有多说一句话的舒中胜（那时候的他，形象清癯，印象中更多的是讷于言而敏于行，不像现在主持节目时妙语连珠出口成章），这时缓缓地上前靠近一步，看看目光有点躲闪的我的上司，也非常认真地说：“根据省委省政府的精神，这种民间民俗活动，需要挖掘弘扬。”
领导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为了避免尴尬，我径自先钻入车中，向着他俩大声招呼：“四点多了，快点去，否则，光线没有了。”
拍摄完最后一组铳花（其时已用焰火来替代了），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无论怎样挽留，他俩都不肯留住，执意要赶回杭州。在握别时，我虽然没有说话，他俩明显感受到我对节目能否播出的担忧，舒中胜横地里来了一句：“这次到宁海来，吃了蛎蟥蛤里，还想吃螃蟹呢。”
他见我懵在那里，就伸手往我肩头一拍，莞尔一笑，我这才明白过来。
不出所料，县、市的新闻媒体，1998年的元宵行会活动，基本没有报道。然而，浙江卫视台、浙江娱乐台分别在正月十六、正月十九、正月二十发了前童行会场景、童氏修竣十三卷六百万字谱志、方孝孺讲学处揭幕仪式等多条新闻。
事情并未到此结束。行会活动结束后的下一个星期的一天，晚上九点多了，我接到前童镇党委书记徐和开的来电，让我赶紧到县招待所指定的房间里。原来，县领导责令前童镇党委和政府就这次行会活动作出深刻检查，并保证从此以后不得进行行会活动。前童镇班子领导经过讨论后，决定在作出检查和保证前，请我写一篇关于行会活动的起源、演变和本次活动经过的调查报告，先递交上去，再看着办。我当即应允下来。
这份报告从三个方面进行。一是关于行会的过程，二是关于行会活动的起因，三是关于对行会活动的思考及设想。我把报告的重点放在第三部分，并提出三种设想：一是取缔，宣布为封建宗法活动；二是旁观，任其自然发展；三是引导，进行挖掘、整理、提高，为经济建设服务。同时进行了利弊分析。报告中自然倾向第三种，并突出浙江电视台的报道宣传为有力的佐证。
这份报告先由徐和开书记请时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戴霖军润色把关，再递交给分管县委副书记史小华。他们二人国学功底都很深厚，对历史文化、民俗文化的认知和掌控，更具有深度、高度和前瞻。
非常感谢当时市、县领导的“从善如流”和“从谏如流”，自此以后，从坚决反对转变为默认，继而从默认又转为引导和全力支持；非常感谢相关职能部门和当地政府的全力配合和深度介入，使前童行会成为一颗璀璨的历史民俗文化明珠。
宁海县文物办主任屠绍国，几乎以自费的方式，对前童现存的历史文物和民俗风情进行全面的爬篦梳理后，形成图片和文字材料，上报省政府，并于2000年2月18日被省政府公布为第二批历史文化保护区。
前童镇委书记徐真民，任职期间数度赴京，奔走于专家、学者和有关部、局之间，最终使前童于2007年5月31日被国家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联合命名为中国第三批历史文化名镇。
前童镇党委书记叶秀高、甫一到任，就多方争取落实经费和场地，筹建了中国乃至世界第一个鼓亭馆，将童氏各房支派的鼓亭、台阁集中起来，让各地游客可以长年打卡观赏。
前童镇党委书记尤赛飞，在前任的基础上继续接力，会同文旅部门，组织力量，进行发掘整理申报，使前童的元宵行会于2014年7月18日成功地被列为第四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一张靓丽的“国家名片”。
在这张“国家名片”背后，首先应该感谢的是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1998年元宵，让我遇到了、见证了。通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引领了更多的智者和慧者加入。借用哲人话说，他们一起迎来了大海中刚露出桅杆尖头驶来的航船，他们一起欢呼出高山之巅一轮喷薄升起的朝阳，他们一起催生出躁动于母腹中快要成熟了的一个新的生命……
2025.2.1
文/ 童 方 根
图/ 网络资料 |
